东京和杭州,南北相遥,却有一个共同处,那便是一到晚上随处可见的灯煌火明。要说这份热闹有何不同,东京用“未央”贴切,杭州则用“不夜”更好。倒不是有甚么特地考究,不过凭了人的一种感性思维而已。说到“夜未央”,自然想到白夜将尽未尽时分,缓慢呈现的巍峨汉宫。庄严华丽,肃穆壮观,经过岁月无尽,慢慢地就像一个臃肿老人,盘膝坐着,以它过来人的智慧,慈眉善目淡看周身人来人往、烟火纷呈。至于杭州之夜,不比东京庄肃,亦不比江宁脂浓粉重,由着秦淮一条河,唱尽六朝兴废、故园情深,又将就着许许多多文人的牢骚、情怀,一连串金陵怀古,说国说家,悲恨相续。杭州的夜就像西湖的水,浓妆淡抹总相宜,没有条例,没有许多苦大愁深,清淡、剔透、水灵、光彩照人。
许多年轻朋友头上戴了柳骨鲜花环,各种颜色,不仅亮丽而且芳香随处可闻。白小姐手上也拿了一个,是素素塞给她的,她不肯戴上,说很别扭。素素笑道:“小姐带着面纱呢,人家又瞧不见脸,别扭甚么?”白小姐总不记住自己是带了面纱的。她脸皮那样薄,人家轻轻地开她两句玩笑,脸就红了。
素素先是有些怕她,现在不但不怕,反而没大没小起来,拉住她的手左右逛逛。白小姐闷声不响,她在千岛湖表现出的那份机灵活泼似乎一下子消失了,灵魂好像缺失一窍,昏昏沉沉,头脑不灵光,话语不灵便,整个人十分驽钝。这种状况使白小姐自己都相信,她是自小受了某种诅咒,该永生属于千岛湖。
思绪飘摇,猛感觉手上一松,再有一拨人冲撞。白小姐回神看时,手空落落张着,与素素已经走散,四周只有人,人齐齐地向前跑去。她站了一会儿,听见自己衣袂带风之声轻响。那样子,旁人看来,犹如身披霓裳羽衣的仙子。
忽然,有一个中年男人靠她过来,微弓着背,笑嘻嘻地,很慈善模样,问道:“小姐,可是迷路了么?”男人四川口音,白小姐没有很听清楚,他再问一遍。要说她记性颇好,倘若规矩去记,一定记牢,然而白小姐放任情绪,由着素素这里一拉那里一扯,根本不知已走了多少巷多少弄,便轻轻一点头。男人心中高兴,见她衣着饰品都是高贵人家的,料想是杭州城里哪家员外千金,便道:“小姐,老爷夫人担心您,说外面风大,要小的接您回去,轿子停在街口。”白小姐心地单纯,总不会把人想坏,尤其是一个脸上有许多皱纹的人。她见了人家脸上皱纹,便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悲伤怜悯的冲动,说道:“是么?素素呢,素素去哪儿了?”男人脑筋急转,笑道:“素素早回去了。”白小姐点头道:“好吧,这里怪没意思,回家罢。”
便跟他一直走,走到四巷街口,果见停有一辆红色箱轿,立着四个轿夫,身子壮实,孔武有力,只不过脸上毫无表情,像上门讨还欠债的。白小姐不是痴儿,有片刻迟疑。男人躬身上前,压低了轿,笑道:“小姐,您夜路出来不放心,老爷便选了几个会功夫的。那些练家子的,身材壮些,连表情也是没有,哈哈,吓到您么?”白小姐胆子不小,一点也没有怕,况且她小脑瓜不会弯弯绕绕地想别人的坏主意,便抬脚上了轿子。
轿子平稳地走了一段,开始颠颠簸簸起来。她身子轻盈,轿夫们健步如飞。白小姐摇晃得不大舒服,皱眉道:“慢一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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